小王子 一
1
和卖方接头之后,我和两个临时保镖握着手提箱走出街巷。
眼看卖家的车走远了,我们也准备打道回府。
自从上个月我的助手哈鲁愤然离职,我没有再雇佣新助手。要出远门、路过后巷时,就在路口雇佣两个临时保镖。
这时两个保镖的脑袋突然向左扭曲,头盔炸裂开,一声都没吭就倒在我面前。
我压下身体,惊惶地四下张望,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立刻将我掏出的手枪击飞。一切发生得太快,我简直是瞠目结舌,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。
有狙击手。我忽然意识到。这是狙击步枪的飞弹。
我站在原地,举起双手,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。随后,我的通讯频道被黑入了,耳机里闯进杂音。
“艾克斯。”耳机里传来一些带噪音的电流声,我听见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。“好久不见。”
惊讶的同时,我理解了为什么狙击手会如此了解我们的站位。我试图找到她埋伏的位置,但那是不可能的。
“原来你改行做劫匪了,哈鲁。”
“没错。那你知道遇到劫匪该干嘛吗?”哈鲁冷冷的语调传到我耳边。“双手抱头,原地蹲下,把货交出来。”
我心里很紧张,蓝色的狙击射线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胸口。
箱子里装着维生立场,只要我找到机会,说不定可以把保镖救活。
“别试着救人,否则我会开枪。”哈鲁语气平稳地说。“这次的赏金不是你。把箱子放下离开,我就放你一马。”
我不理会她的话,反而把箱子抱在怀里试图走向掩体。
念在过去的旧情上,我不相信她会伤害我,我在赌什么,我自己也不清楚。总之我是赌输了,狙击弹立刻贯穿我的小腿,我在剧痛中摔倒在地。
“操你妈的!”我骂道。不过也骂不了几句。看见狙击射线对准我另一条腿,我立刻就安静了。
“听话,别给我添麻烦。”哈鲁慢悠悠地重复道。“我没想杀你。人走,箱子留下,我好拿去交差。”
“是谁雇佣的你?我出他的五倍价格。”我抓着耳麦冲她喊。
“理解一下我。我还在创业阶段,第一单就被收买会影响声誉的。”哈鲁说。
“那我还是出五倍价格,箱子也给你,我只要你雇主的名字。是谁想抢这件货?”
“说不定我没有雇主,只是我想你了而已呢?”
我脑海里已经能想象哈鲁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。
“你的嘴什么时候这么严了,哈鲁。你真不打算回公司了吗?”
“那还用说吗?你知道吗,艾克斯,自从离开你的公司以后,我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。”
她过得当然比在L公司里好。我能想象她现在当收尾人的生活,接活儿、预约宾馆,睡到中午醒来,再不紧不慢地在宾馆的楼顶支起狙击枪。剩下的时间用来在笔记本电脑上摆弄骇客窃听器。这才是她的生活。
“你看这样,箱子里有两样东西,我把其中的一样给你。”我说。“你就汇报说箱子里只有维生立场。我会出更多钱弥补你的,这也不算你失职,你懂的,马无夜草不肥嘛。”
“另一件东西是什么?”哈鲁听起来有些怀疑。
“还有一个是机器镐,不是什么重要东西。”我说。“让我打开立场吧,现在打开立场还来得及治好我的枪伤。然后我一定把它给你,我要是敢跑,你就再射我一次。”
哈鲁还是没有完全相信我。不过她没那么紧咬不放了。
“给我个好理由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“昨天地下二层塌了,塔莎被埋在底下。机械镐就是为这事买的。”我终于打出这张感情牌。
“就算你我之间已经一刀两断,起码也帮帮塔莎吧,你不会对塔莎坐视不管吧?”
2
所有人都说塔莎没救了,但我不相信。塔莎当然有救,他们只是不敢冒危险绕开电梯从侧面挖开废墟。
由于老化的缘故,楼体结构塌了,塔莎被压在下面。
要清理走廊的话,需要严谨地计算土木工程,支撑柱起码要两周才运得到,加上机械镐挖开废墟也要一周。塔莎不可能撑三星期,必须马上搜救。如果有机械镐,二次坍塌的危险不大,救援是值得的。
鉴于愿意假定塔莎还活着的的只有我自己,我对工作进行了重新分工,我的同事负责重新关押异想体,我负责开机械镐挖塔莎。
今天为止是搜救工作的第一百小时,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此有这么大的执着。
惩戒员塔莎,从七岁时被收留进公司,今年十七岁。虽然快要一米八,但却还是少年儿童。平时她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,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,但昨天居然发了疯般冲过半条走廊把玛丽扑进电梯。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某种煎熬。
我们觉得她是为了救玛丽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让我更煎熬。
塔莎曾是L公司的隶属艾希拉的实验体,在实验里少了一条胳膊,患上精神疾病,加上多年来饱受折磨,可谓与艾希拉有不共戴天之仇。
而玛丽是艾希拉的亲妹妹,塔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。
她那时在想什么呢?
思考些别的事时,我才能忽视我过度酸痛的神经。越往里挖,血腥味越扑鼻,血把水泥都染成了褐色。
最初坍塌从玛丽的上方开始,但他们谁都没有察觉。警告已来不及,塔莎狂奔二十米把她们撞进电梯。下一刻大家看见塔莎被一片天花板压住了肩膀。下落的水泥和钢筋很快把塔莎埋没了,整条走廊都被埋得严严实实。
不过,那块天花板能为塔莎支起一片三角区,玛丽他们认为塔莎不会受到致命伤。
距离搜救已经过了一百小时,快过去五天了。现在,这挖掘镐我实在是再也开不动了。但我坚信塔莎还活着,不为别的,就因为她是塔莎。
当然,明天那就不一定了。
我中途挖到三个文职,两个都活着。有一个搬开时没挺住,最后断气在病床上。
自动镐最后一下敲进墙壁里,露出一道小缝。这次能够听见金属板的回响声。里面空间不小,是空隙。
如果这次再不成功,我可能就要放弃了,我真的坚持不住了。虽然我之前已经如此想过几十次。
“塔莎!”我对着缝隙里喊,“塔莎!你在吗?”
里面悉悉索索地传来一阵小石子滚落的声音,有人在里面有气无力地挣扎。
听到这,我忽然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,久久站不起来。
那肯定就是塔莎。墙壁一点一点地开裂,碎末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身上和脸上,在手电灯光下花粉一样闪闪发光。我鼻子一酸,突然很想哭。
然后我爬起来扒拉硬石块。已经一百多小时了,塔莎终于露出个在血水里泡了五天的脑袋,她被手电晃得睁不开眼,正努力地在一道窄缝里抽搐。
“太好了,”我说,“好小子,你竟然还活着……你是怎么做到的……”
塔莎的声音哑得像刚从地狱爬出来。“帮我……挪开……我想喝水……”
我拼上最后一点力气用镐头挪动一道钢筋,勉强把瓶装水塞进去。
“你怎么样?”我向里面喊话。“能挣出来吗?没有缺胳膊断腿吧!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我浑身都麻了。”
看见我,又喝了水,吃了东西,塔莎来精神了。我也完全放松了下来。
塔莎说慢慢挖,不着急,反正已经待了这么久,也不差两三个小时了。
我们搬一会歇一会,期间聊着一些有的没的。
我说我贷款买下维生立场和机械镐,结果我被抢了,有人一枪崩了两个保镖。好在那个好心的杀手把机械镐留给了我,我为此又花了一笔重金。
真遗憾,本来我可以用维生立场救治那些我挖出来的文职的。
塔莎往外推石块,我忙着开机械镐把石块刨在身后。她又奋力扒了几下墙角。终于,从墙缝艰难地朝我伸出一只鲜红的手,但是我连着后退好几步。
我现在不能碰她,五天没有接受研究员治疗,她身上可能有挥发的catigo。
“离我远点。我不跟五天没洗澡的人玩。”我说。
“怎么?你好到哪里去了吗?”
塔莎脏兮兮地笑。她的脸上也全是血,我简直看不见她的眼睛在哪。“怕我的气味传给你吗,嗯?怕哈鲁闻到?”
“你还有心思开玩笑?……是是是,怕哈鲁闻到。”我说。“谁闻到我都怕。算了,你别回你房间了,直接跟我去保洁室吧。”
我的领结是那天下午哈鲁给我的。我们一手交钱一手换镐,哈鲁给了我她的领结(我怀疑里面有窃听设备),我今天恰好戴着。无天下之大语,塔莎一眼就认出来了。
塔莎蹒跚地从墙里挣脱出来,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。机器手臂在左臂嘎吱作响,不过看起来还可以修理。
被困了五天,她消瘦太多了,简直是前胸贴后背。我先把她的机器手臂拆下来,泡进水槽里。然后拿出洗墙用的高压水管冲洗她的头发和衣服。
塔莎在冷水里浑身打颤,但她一声不吭,而是张大嘴巴贪婪地接水管里的水。她渴坏了。
血在她身上结成一片一片的硬块,水根本冲洗不掉,衣服更是连脱都脱不下来,没法检查她的身体有没有外伤。
我试图用剪刀直接剪碎衣服,但怎么也行不通。她衣服上干涸的血痕像硬壳一样附在塔莎身上,用力拉扯只会撕开皮肤。
我心急如焚,塔莎则在那自顾自地像饿狼一样大口啃着一个压缩饼干,连吃了三个才慢下来,我从来没见过塔莎把压缩饼干吃得这么香。
然后她惋惜地看着地上泡胀的饼干屑。如果不是身边有我,她巴不得直接舔地面。
“不能再吃了。容易出事。”我告诉她。但她从我的阻拦下左冲右突地又抢了一个。她想做什么事,我向来拦不住她。
我最终决定不去管她的衣服。现在是午夜,上班时间开始后,我可以把塔莎交给医疗人员。
反正她身上也湿了,我戴上手套拿洗发水,一层一层地揉搓她这头厚实的红头发。她突然变安静了,呼吸也变得平稳,我有种在洗一条大狗的错觉。
“你说,我是乖狗狗吗?”塔莎忽然自嘲道。我觉得她在苦笑。“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救玛丽?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玛丽是艾希拉的亲妹妹,在众人的善待中长大,塔莎恨艾希拉,理应也该恨玛丽。但是塔莎有时——我的认为是——她却被玛丽深深吸引。
我有时会忘记这个问题。死亡对于塔莎来说还是很陌生的事。艾希拉是艾希拉,玛丽是玛丽,塔莎再怎么恨艾希拉,也无法做到希望玛丽去死来报复艾希拉。
她忽然打了几个喷嚏,像条大狗似的甩甩头。带血的泡沫溅了我一身。
“不小心吸进鼻子里了,我没有手抹掉。”塔莎解释道。她右手忙着拿水管,眼睛紧紧闭着。泡沫早就流进眼睛里了,我刚刚只是装作没看见。
“没事。我帮你擦一下眼睛吧。”我拿出一条毛巾。
“明天玛丽可能会来探望你。你希望见到她吗?”
“我不想见她。”塔莎很坚决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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